大较量——1946

　　　　第一章回归

　　八年后，初冬的一天，日暮苍穹下，一个男子急匆匆地行走在延安街头。他头戴一顶黑色礼帽，身上裹着一件同样颜色的风衣，衣领高高竖起，和他相遇的每一个人都难看清他的面庞。

　　让人奇怪的是，此人右手提着一个皮箱，左手却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。小女孩头上裹着一条和她年纪明显不相配的，又长又宽大的花格子驼绒围巾。围巾将小女孩的脸包起大半个,也像此人一样让人看不清脸面。

　　一大一小两个人，像是走了极远的路，头部蒸蒸冒着雾气。

　　小女孩把裹在脸上的围巾拉下一多半，扭头问：“爸爸，我们快到家了吗？”

　　“快了，我们马上就到家了。”此人极为动情地四下打量着延安街道自言自语道：“八年了，整整八年了。”

　　“你总是说快到家了，我都累得实在走不动了。”

　　“熠熠，如果你真走累了，爸爸背着你吧。”男子弯下腰去。

　　“爸爸头上冒汗了，也累了，熠熠不让爸爸背。”熠熠非常懂事的拉起围巾为爸爸擦着头上的汗。

　　“爸爸不累，咱们走吧。”男子将右手的皮箱交到左手，一把抱起女儿，继续向前走去。

　　女孩继续用围巾给爸爸擦着汗，一边问：“爸爸，我们走了这么远的路，妈妈能找到我们吗？”

　　“妈妈会找到我们的，一定会的。”此人脸上露出难以忍耐的悲痛。他怕女儿看到，赶紧将头扭向一边。

　　“爸爸哭了，你也想妈妈了吗？”小女孩极为认真地问。

　　“爸爸不想妈妈，熠熠也不要想。”

　　“不对，爸爸在想妈妈，熠熠也在想妈妈。”小女孩极不情愿的摇动着身子。

　　男子一边和女儿交谈，加快脚下的步伐，很快拐入一条小巷中。

　　小巷的尽头出现一座砖瓦结构的屋子。男子认真地打量片刻，开始敲门。

　　房门很快打开，一个中年男子露出半个脑袋，平静地问：“先生，您找谁？”

　　男子放下女儿，有礼貌地深鞠一躬说；“我找李坦先生，在吗？”

　　“哦！您是……”中年男子微微一笑，知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，赶紧相让着让此人走进屋子。

　　这是一座四合小院，前面厨房，后面是高大的正房，左右还各有两座小小的厢房。

　　男子刚走进小院，一位面庞消瘦戴着眼镜的老年男子，闻讯从正房迎接出来。男子赶紧放开牵着女儿的手，紧走几步，迎上去紧紧握住老人的手。

　　“回来就好，回来就好……”老人上下打量着男子，激动地说。他低头看到小女孩，连忙问：“这是你和邵熠同志的女儿吧。”他蹲下身子，一把揽过小女孩，说，“到家了，你喜欢家吗？”

　　“熠熠喜欢家，如果妈妈也能回家就好了。”小女孩拉住老人的手问，“老伯伯，你说妈妈能找到这儿吗？”

　　老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，眼睛模糊起来，赶紧用手臂去擦。小女孩拿下脖子上的围巾递给他说：“你不要用手擦眼泪，会把眼睛擦红的。”

　　男子拉过女儿说：“跟着那位伯伯去玩好吗？爸爸还有话和老伯伯说。”

　　“熠熠懂，你们要谈工作。”女儿随在开门的中年男子身后，向左面的厢房走去。

　　老人带着男子走进正房。

　　“得到邵熠同志牺牲的消息，我们都很悲痛，尤其是她哥哥邵斌同志，几天都没吃下一口饭。”两人刚走进房间，老人就拉住男子的双手动情地说。

　　“干革命哪有不牺牲的，但邵熠没有牺牲在日寇手中，却被已经和我们签订和平协议的国民党杀害，这实在让人痛心。”男子低下头去。

　　“是呀，干革命总会有牺牲的。”老人让他在正对门的椅子上坐下后，说：“索珂耀同志，我们没有让你直接回中央社会部，而是让你到了这里，你不会有意见吧。”

　　“李部长，你把我看得也太低了。敌占区国统区整整工作八年，这些我懂。肯定是有秘密的任务安排我。”

　　李部长低头沉吟片刻说：“你刚从国统区回来，本想让你多休息一段时间，但我想了许久，这项工作你来完成正合适。”

　　索珂耀没有出声，盯着李部长等待下文。李部长为他倒上一杯开水，端到他面前的小桌上，才说：“其实这件事情跟邵熠同志牺牲也不无关系。”

　　“哦？”索珂耀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。

　　李部长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来问：“你应该了解，邵熠同志牺牲的根本原因是什么？”

　　索珂耀思考好久才说：“据我判断，根本原因是我们内部出现了内奸，或者有敌人潜伏的特务。”

　　李部长说：“说是内奸也可以，说是潜伏特务也可以……”

　　“您是说——军统？”

　　“不是军统，自从民国三十一年那一大批汉中军统训练班的特务全部被我们捕获，不敢说我们这里绝没有军统人员，但他们已经不会成气候。”李部长说，“这次洽洽是一直不为我们看重的中统。”

　　“我说呢？”索珂耀仔细掂量好久才出声。

　　李部长扭过头看着他。

　　索珂耀长长出口气说：“都怨我太大意，我以为兰州军统那般人马我们都认得清就不会出事了，原来是中统作的怪。”

　　“是的，邵熠同志就是牺牲在中统手中。”李部长说，“我们内部潜伏的中统特务获取你们夫妻的情报，然后通知兰州方面，所以你们才出的事。”

　　“这些王八蛋！”索珂耀大声骂道。他很快自觉失态了，稳稳心神问：“李部长，这些特务有眉目了吗？”

　　“还不能说有眉目，只是发现一些线索。”李部长说，“这人掩藏得很深，到如今我们还没有发现他有重大疑点，为了不冤枉一个好同志，所以我们一直没有动手。现在你回来了，又是长期在敌占区工作，在延安几乎没有熟悉你的人，所以我想派你到他身边进行更深层次的侦查。”

　　“是，坚决完成任务。”索珂耀高昂的声音回答。

　　“别急嘛！”李部长笑着挥手制止他，说：“但你还不能马上去，因为我们接到一个消息，北平已经有一名同志过来，将从那里路过，我怕你受到她的影响。所以还要等她离开那里后，你才能露面。”

　　“北平过来的同志，我会受到她的影响？”索珂耀不解地自言自语。

　　“罗茹这个人，你总该不会忘记吧？”李部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。

　　“谁？罗茹？她没有牺牲？”索珂耀终于忍耐不住，从椅子上站起来。他总会忘记这个人。三七年，他刚才离开延安过去敌占区执行秘密任务，就是和罗茹扮作假夫妻的。在北平他们在同一个屋子里住了两年，如果不是受到敌人的追捕，他们被打散，也许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就不是邵熠而是她了。

　　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呀！邵熠已去，罗茹又出现了。也只有战乱和革命会给他们造成这样的悲欢离合。无限悲怆让索珂耀几乎无法抑制。

　　但毕竟是在敌人心脏里工作八年过来的，索珂耀很快平静下来，带着疑惑的口气问：“我们被打散前，罗茹已经负伤，即便没有当时牺牲，也应该被敌人抓住，她是如何跑出来的？”

　　“你在北平暴露，中央不得不将你调出北平，后来的情况你就不了解了。”李部长回答，“罗茹失踪两个月后才出现的。据她说的情况，她最终躲过敌人的搜捕，躲在一个大学同学家养的伤。后来北平地下党也做过调查，这些没有疑点。关键是后来，她在对敌斗争中表现得更成熟更出色，给革命作出很大的贡献，由此证明她完全是一名坚定的革命者。只是……”

　　李部长突然打住。索珂耀虽然满心疑问，但秘密工作的纪律要求他没有继续询问下去。

　　李部长突然笑着说：“本来经历生死的老战友重逢，是多么愉快的事情，你们又是那种关系，为在工作不漏痕迹给敌人，你只有忍耐一下。我相信你们很快就会在延安重逢的。”

　　索珂耀笑笑，然后问：“李部长，我前往执行任务，以什么身份出现？”

　　“这些我早有安排，”李部长说，“这些老刘同志将给你做出具体安排。”

　　李部长告辞之前，最后告诉索珂耀，他们父女暂时就在这里住下，一方面对工作细节再做进一步的推敲，另一方面，父女俩刚经历生死考验，多享受一下天伦之乐。

　　虽然李部长没说，但索珂耀十分清楚，大街上他是不能去了。

　　开始几天，那位中年男子老刘，给他安排具体工作事项，然后两个人一起推敲前后细节。后来一切就绪，索珂耀开始清闲起来。除掉带着女儿玩，脑海中逐渐想起罗茹来。

　　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两个人，见面时刻应该是一番什么情景呢？后来他又想到罗茹和他分散时的情景。眼看敌人离她越来越近，他却不能去救她。心头的悲痛可想而知。

　　罗茹呀罗茹！你能安全地到达边区吗？索珂耀不由为她担起心来。